summary:世界上最小的鱼缸,只要两个字组成。

清峰叶流火,本世纪冉冉升起的一颗棒球界新星,宛如超级英雄一般的正统超速右投,无论是打击还是守备也都无可挑剔的全面天才,此刻,正站在都立小手指学园的投手丘上,被一位年逾三十的大叔反复揉搓,仿佛他是一片即将入锅的上等牛排,亟待被裹上生粉,拍打至松软可口。

监督说:“即使和帝德打了一场苦战,你的关节也丝毫没有损耗的迹象呢。”

清峰叶流火点头。

监督又说:“这么柔软的关节,是青春才有的恩赐,你要好好珍惜才对。”

清峰叶流火又点头。

他的关节当然很柔软了。要圭站在远处,默默地想,他这个人有几个——有没有人类可以称为是关节的身体组织,都难说呢。

长话短说,清峰叶流火,本世纪冉冉升起的一颗棒球界新星,不是人类。

轻轻章鱼亲

01

你的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是每个人看见清峰叶流马之后,会发出的第一个问题。

公务员。叶流火会这样回答。

一般而言,这个单词可以解决大部分人的疑问。但也有一些———很小的,占比在百分之二点五的人群———会追加很多疑问:“是合同制还是外包制的吗?哪个厅的?多少级了?平时业务内容是什么?”

会这么追问的人,要么是别有用心的四十岁女性,要么是千早瞬平。

自从前者发现带头套不是这位年轻政府机关工作者的爱好,而是一种严肃的,已然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无法割舍的习惯之后,她们就纷纷作鸟兽散,从此再没踏入过清峰家一步。清峰叶流马可能的婚姻生活,就这么伴随着他毫不尊敬长辈的关门声(“走好不送!”),一并被拦之门外了。

后者扶了扶眼镜,说:“你见过哪个公务员戴一个马头套上班的?”

“他也可能只是在家里带啊。”小山为他开脱。

“我们上次见到叶流马哥的时候,他是从门外进来的。”千早指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把头套带上了。”

“也可以在方便的地方换吧。”小山说,“不管怎么样,上班的时候带着那个,不会有点让人在意吗···”

“所以是怎样,他是每天都把头套放在公文包里去上班的吗?这个大小,装不下的吧?”

“与其关心那个,”藤堂一拍桌子,“我们都坐在这里十分钟了,这家的主人怎么还没回来?”

“我以为他去倒茶。”小山说。

“他不是去倒茶吗?”千早说。

这段讨论不了了之,他们站起身来,开始狩猎在自己家里突然失踪的叶流火。

一定要说的话,叶流火并没有撒谎。公务员的广义定义,是由国家财政承担工资,纳入行政编制,依法执行命令的职务。清峰叶流马的确在政府机关工作,他的工资也的确是从纳税人那里抽来的。叶流火唯一没说的一点,只是他兄长工作的具体内容:

在过去的十年间,清峰叶流马工作的地方,是在国家航天局旗下的,名为异星入境管控中心的机构。他的职务头衔,是外星非法入境检察官。

入职后的第一年,清峰叶流马总结出三条有关此工作的真理:第一,不同于人类,绝大多数的外星人的眼睛长在两边,吻部突出,在脑壳后方有长长的,五颜六色的穗状延伸。第二,和人类一样,外星人也喜欢和长得类似于自己的东西说话——比如说,马。第三,当他同时负责作入境采访(不总是用日文,宇宙不是每个角落都在说日文),危险物收缴,签证派发,以及非法偷渡者拘留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份工作像世界上所有工作一样,是属于给一人份工资发布五人份任务的狗屎。

人类是可以为了编制而去管理外星人的,这是东亚文化圈的一种共识。人类突然收养一个外星人,这就显得不太常见——不过当着升职,加薪,以及一周中额外两天可以在家上班的诱惑,外星人是喜欢吃KFC还是吃家里的微波炉,都在work life balance面前显得无关紧要了。

是以,清峰叶流马往家里带回来一只外星章鱼。

02

多年以后,面对气势汹汹的小手指众人,清峰叶流火将会回想起要圭带他去见识棒球的那个神秘的下午。

那是课外阅读和数学作业都还未被发明的年代,公园的滑梯在烈日下烁烁发光,经由阳光炙烤的沙土地散发出一股草叶干枯的气味,在公园侧后方的废弃水泥通风管下面,他遇见了自己命中注定的捕手。

“这是死亡hyper便便球。”

金发的男孩说,然后向他展示那个东西:以气充满的塑料圆形,上面用童稚的字体标了名字。他试着戳一戳,感觉到球体充气过后坚硬的表壳。

“你有手的呀。”

“嗯?”

“如果有手,那一切就都好说了——来和我玩接投球游戏吧!”

“但是——”

话说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男孩露出疑惑的表情,一歪头:但是,但是什么?没有关系的,你看,你有一只,两只,三只···你有这么多只手,难道还怕投不好球吗?

“但是···”

球太大了,比一整个他(约有成年男子一个半巴掌大小,柔软好捏)还要大,如果中途被砸到了,怎么办?他的手和对方的手不一样,末端没有分叉,要怎么抓起来这东西?这个球为什么会有名字?接投球有什么意义?

外星收容物到家的第一天,清峰叶流马找了个鱼缸,在里面安装中世纪城堡,彩光灯,海马形状的温度计,以及粉红色和青蓝色的珊瑚。这套设置能把所有四岁以上十岁以下的男生在宠物鱼店橱窗前硬控十分钟,在小学馆统计的#最受欢迎礼物排行榜#上也位列前茅。

如果他没有把自己家的弟弟扔进缸里,任由其咕嘟咕嘟冒着泡沉底的话,也许在几年之后,叶流火的确能品味到海产养殖的酷炫之处。

努力说话的感觉,和在水里的感觉很相似。他这样想。问题太多,而他能使用的单词太少,只能拼命搜罗兄长给他看的每一部幼儿教育动画片,词不达意地,把零碎的问题像一个个小气泡一样吐出来。

“不会的。”

“···嗯?”

他抬起头来。

“球很轻,所以被砸到也没有关系;虽然我们的手不一样,但你有很多只,都用上,应该就能够好好抓住球了吧?球的名字···我随便起的,不觉得很酷炫吗!”

此刻,对方珍重地接过他的话,好像接住小小的珍珠。

那天下午,心累的公务员出动一整个小队狩猎这只在逃收容物,并使用某些类似一忘皆空或者绝情水的外星魔法物品,消除了一切目击者的记忆。在那之后,经过和上级,同伴,以及正在抗议的心软父母的沟通,清峰叶流马决定做出以下改善:把他从鱼缸里挪出来,并将给他播放的动画片提高一个年龄档,从《大家的日本語.mp4》变成jump动画。

三天后,此人打开收容室的门,得到一位经由运动少年漫充分浸泡的黑蓝色M字刘海面瘫小男孩,横看像某排球漫画人物,竖看像某游泳动画人物,从背后看像某跑步小说人物,颇有一些人山人海之感。

03

圭出院的第一周,清峰叶流火将这一切告诉他。出于意料的是,比起接受自己曾经立志投身于一种体育运动,朋友是从外星来的,无论是身体结构还是思维模式都和地球智慧生命体迥异的神秘章鱼,反倒是这个事实更能让要圭接受一点。

“连这种事情都叫我知道,这样想来,”他听圭无比感动地,抑扬顿挫地说,“我和小叶流果然是青梅竹马呢!”

这场感动没有维持很长时间,起码没有维持到能够让他把捕手手套和棒球掏出来,塞进要圭手里的地步,因为马上,这位病人运转他才刚刚经受重大冲击的脑袋,敏锐地扔出一个问题,使话题完美偏离棒球的方向。

“这种事,不应该是国家机密吗?”

本来应该是国家级机密的。如果清峰叶流火不是从小学开始,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露馅的话。

和数十个心智未成熟的人类幼崽一起,一天进行八小时的高强度竞争与体力训练,着实是一种地狱级别的社交副本,他又是如此这般一个脆弱易碎的海产品,前脚冷着脸把球投出去,下一秒就溜到不知道哪里自闭。

“你从哪里哭出来这么多水?”

叶流火没抬头。

“我有一个假设。”要圭于是很严肃,很正式地跪下来,对他说:“普通的人类,在压力过大的情况下,难道也会进化出六只手吗?”

圭是笨蛋。他于是想,然后把三只触手偷偷收到背后去。正当他准备把另外三只也抽回来的时候,要圭眼疾手快,钳住其中一根,他就像被拎住脖子吊在半空中的猫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了。

“好软啊。”

圭将把他的手(左数第三位)放在手心里,先是戳一戳,看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就逐渐用上力气,像是揉捏棉花糖一样,这里按一下,那里揪一把。

他没回答,因为实在是不知道给什么反应,就只好翻来覆去地想:圭是笨蛋…圭果然是笨蛋…还好圭是笨蛋。

那个念头被他死死揪住,在脑子里没意义地倒腾过一遍,又一遍。圭开始模仿后来那些抖音小视频,一边手上做一些按按捏捏的解压行为,一边嘴上开始叭叭,从田中一路骂到小林,直把队里所有人都嘴了个遍,盘点完这么一通,腿上被蚊子咬出两个大包。

说完了,要圭低下头来,偷看叶流火的反应。

两个人的膝盖碰到一起去,在太阳底下,背都烤得热烘烘的,圭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好像从很远的岸上传过来:不要想那些了,我在youtube上发现了一个实况主,对于投球姿势的分析很有意思,等我看完了视频,也讲给你听吧,明天,不是还要一起看职棒实况吗?我买了香草冰淇淋,到时候久违地一边吃那个一边看,自从开始训练之后,好久没吃垃圾食品了呢……

现在想来,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哭泣的理由。

像鱼类进化出双腿上岸,学会在另一种环境里呼吸,他人的目光,背后的议论,一如干燥的空气,已经很久不会给他的肺部造成小小的伤口。在他身边,要圭点点手机屏幕,又开始进行新的一轮瑞萍:想去的咖啡店,昨天像鬼一样缠上来的奇怪大叔,电视上的搞笑艺人节目。

脱离了棒球,他原来也有那么多话可说。叶流火闭上眼睛,在心里倒数十个数,放任自己在这十秒钟内沉下去。

04

事情是这样的,在清峰叶流火进入少棒队之后,常常被人以‘没有情商’和‘过于冷酷’形容,其中比较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记不住人类的脸。

智人,是这么一个把重点特征放在只占身体十分之一大小的球体上,并期望对方从这不超过十平方厘米的面积里,通过视觉味觉嗅觉几个器官的分布,就辨认出自己身份的奇妙物种。在他看来,所有人实在长得差不多——眼睛在嘴巴上面,鼻子在脸中间。更别提百分之七十五的打棒球的男的都剃同一个平头,隔着十米远去看,简直可以搞消消乐。

来到小手指之后,他这样的情况得以改善:由于每个人的头发颜色都不一样,这份都立高中才有的松弛感,竟助长了此位队伍王牌的社交自信……!

更准确的说法是,在来到小手指之前,他从未有过要改善自己认人能力的想法。不用操心那个也可以,要圭抬起头来,对他那样保证。和其他队友的关系,和教练的沟通,剩下的所有的一切,都统一被圭分类到‘其他杂物’的范畴里,封装打碎,扔到他脑子外面去。

垃圾分类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利他不利己的活动。要圭提前十五年预习这一项娇妻必备课程,十分疲惫,睡眠时间随着垃圾再处理的需求而成比例的减少。

他做许多的梦。和带着应援头套的棒球欧吉桑在楼下相遇,对方托着腮,看他气喘吁吁搬运一大袋不知道什么东西下楼。垃圾车是下午三点来,他一直看表,感觉很急。

你急什么?欧吉桑说。

平时的应援,还要多多感谢您。要圭不加以思考,嘴巴自动输出一套丝滑营业小连招:我们身为球队的成员,能做的也有限,只能在赛场上加倍努力,来报答大家的支持···

“今天是周二啊,智将大人。”欧吉桑又说。

“不好意思,周二怎么了吗?”

“周二不回收厨余垃圾。”

“是吗?这是厨余垃圾啊。”

“不是吗?”

袋子底下泅出一片可疑的深色污浊,搭在他小腿上的部分,沉甸甸地发着热。他的心脏猛地挣了两下,敲得胸腔发痛。对面的人脸融化了,一切都流下来,粘稠的,暖昧不清地,留下一双亮得发痛的绝望的眼睛。

“是,”他听见自己说,“对的,但是——”

“圭看起来很累,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即使是一点事也好。叶流火说,什么事都可以。上回,我听到监督和圭说——

他一边说,一边把要圭的肩包带子摘下来,要放到自己肩膀上。要圭一边说谢谢不用,一边把带子拽回来。两个人如此你来我往地互推了一轮太极。

“作为投手,叶流火的肩膀很重要,不应该拿来做这种事。”

“不会麻烦肩膀。”清峰叶流火说,“圭忘了,我不止一只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黑影高速地挥过,下一秒,要圭发现自己的棒球包挂在空中,被一只深蓝色的触手捏得死紧,画面其实应该入选十大日常jumpscare场景(隔壁c社看了这个连夜做了四集寂静岭),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下环境,然后对罪魁祸首说:

“现在是外面,所以别做这种事情啊。”

“我有拿别的眼睛注意背后的。”

清峰叶流火盯着他,嘴微微扁了一下。要圭知道, 能劳烦他拿人类的方法,动用一下自己那张伟大池面帅哥脸,在这两分的表情背后着实是十分的不情愿了。

“好吧。”他于是叹息,“没办法,就这一次啊。”

回到家里,要圭按照惯例搜罗敌方信息,结果像跟踪狂一样一路摸到了对面打者的表弟的朋友的YouTube账号里去。这并非他有意为之——大数据算法实在是非自愿开盒最好的帮凶。

他打算把网页叉了,去睡觉,一看钟,才十点半,距离他为自己计划的入睡时间还有很久。

近来,他逐渐失去睡意,即使服用褪黑素,也仅仅只能做到闭上眼睛。理性如他,自然不会以为这是什么修仙成果。但比赛顺利,名门高中的监督纷至沓来,叶流火也令人省心,他实在不理解有什么好让自己睡不着觉的。

因为无事可做,智将点开这位朋友的账号,一看,竟然是半个同行——即是说,搞海产养殖的。

意外之喜是,这位打手的确也在视频中出镜。这就给了要圭一些理由,让他得以心安理得地把视频看下去:

章鱼是脆弱的物种,海水比重太高会死,水温太低会死,地面材料不是沙砾,也很容易死,敌方的初三男生介绍:可以看到,我们家就连鱼缸的灯都没有插上,是因为一开灯,阿红就会开始撞墙。

要圭猜想阿红是某只章鱼的名字。在乌漆麻黑的房间里,他并不很能看清章鱼是什么颜色。

很奇怪啊。表弟说。

什么奇怪?

为什么章鱼会撞墙呢?

是。想不通为什么。

哦呦,还有您想不通的事?

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能猜出一个原因。

这段很短的漫才演完,下面接的是一段更长的鱼缸设备科普,过于专业,听得要圭脑袋发痛,好像要找回自己第一天看棒球教学视频的初心。

他点开下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里没有脸,镜头在拍一个蓝盈盈的空鱼缸。

上个视频里出镜的阿红,因为越狱死掉了。背景音说,半夜把隔离盒盖子的锁和胶带全都弄开,在房间里留下一道痕迹,好像是爬出去了,我不知道···这才三个月呢!

作为二棒,这位选手的长打能力并不突出,而他的跑垒速度也没办法完全弥补这一点。心爱的宠物死了,他最近的精神状态大概也会被影响,可以对此进行配球的设计——要圭的脑子里,情不自禁地冒出来这样的缺德想法。

明天之后,这位对手大概能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养鱼上,这对他和鱼而言,大概都是一桩好事情。

当然,无论如何,章鱼是脆弱的物种,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合意的作息计划,科学的饮食方法,小心维持的更衣室气氛···要圭养章鱼养了十年,已经会熟练地把这一切浇铸成两个字,制作成给宇宙第一神秘生物的鱼缸。

05

每分每秒,世界上都有人的天赋被悄无声息地埋没:每五十个中产白人家庭里就有一个青少年错过了成为川菜颠锅圣手的机会;公元前的电竞高手,在能摸到键盘前就闭上了眼睛;倘若清峰叶流火早来到地球五百——三百——一百年,连触及这结合心理博弈,团队协作,阴谋诡计,以及把东西丢来丢去的球类运动的机会都无法得到。

地球有5.1亿平方公里大。即使是这样,在宇宙里也不过如一粒尘埃。在这一粒尘埃里准确地逮到属于他的捕手,其概率有多小,叶流火从未考虑过。他不对天文或者数学感兴趣,物理教科书只在为了备考小手指的那个时间段拿出来过,唯一还能让他觉得稍微有点作用的,是抛物线里研究棒球落点的问题。

抛物线画得太夸张了。这种程度的曲球,闭着眼睛也能打出去。出题目的是毫无疑问的棒球白痴,他在心里暗暗鄙视对方。

经过一番酣畅淋漓的计算,他算出来此球以104593.59km/h的超速向捕手手套袭去,当然,那又是后话了。

在第三次把物理作业交给国文老师后,同样和他保证过,让叶流火把不需要记住的人都忘记了的人,一脸惊讶地质问他。

“怎么连这种事情都可以搞错?”

“圭说过,反正这种小事也没有必要操心。”

“我说过那种话吗?不是,先不说那个,把作业交到正确的老师手里,是不重要的事情吗?”

新时代的不良少年折一折作业本(上面十个大叉排成一列,触目惊心),盯过来,又折一折作业本。

“为什么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们是高中生啊,你知道十七岁的高中生最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看着圭,没回话。圭叹了口气。

“是写作业啊!要想好好做人类,起码要给每道题写个‘解’上去吧?”

他于是开始学着记下大家的脸。藤堂的眼睛像柳叶一样挑上去,小山有颜色很淡的雀斑,从背后看的时候,千早的头发叫人想起绘本里,炸起毛来装果实的刺猬。要圭一步并两步走,和棒球部的每个人打招呼:铃木前辈今天没来吗?佐藤前辈你这么早就在了,是,对,千早酱说我们今天从打击练习开始···

如此绕场一周,末了,他回头,看见清峰叶流火还跟在他身后,便招招手,示意对方弯下腰来。

“铃木前辈不是和佐藤前辈长得很像吗?”他像模像样地举起手套,凑到叶流火耳边去,“你分不出来,是不是?我看你刚刚一句话也不说。”

那不然要说什么?

要圭眼睛转了转,继续说:“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你别告诉别人啊?”

叶流火点头。

“铃木前辈的后脑勺,有点像猕猴桃。佐藤前辈嘛,像土豆多一点。”

说完,他好像觉得自己嘴巴有点损,怪不好意思地拐了对方一下。叶流火误以为他这一拐是需要自己什么表示,于是很认真,很郑重地,又把头点了一点。

“我会记住的。”

06

帝德训练赛后,他从清峰叶流马那里收到一个联系方式。因为是大哥的命令,所以他只好推掉晨练,准点赶过去。

地址是间咖啡厅,却设置在地下,那地方有股熟悉的气氛,开门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扫了一下,皮肤上刹地划过一阵轻微的刺痛,清峰叶流火险些露馅,章鱼触须从拟态里张牙舞爪地冒一下尖,又被他很快压回去。

一进去,看见一张使他觉得眼熟的脸。

清峰叶流火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认出来对面是谁。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礼貌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只要圭不知道就好——这是由他哥牵头,外星人入境部那边的事,圭本来也没法知道——于是乎,叶流火果断地放过了自己。

对面的男生开始说话,一开口,背后腾腾爬出来三四朵小花。

哦。他知道对方是谁了。

···之前在练习赛的时候,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我擅自作了扫描,又咨询了相关人员,对方才将清峰君的身份告诉我。是我擅自联系的外星事务局,如果清峰君感到烦扰的话,真是相当抱歉,但考虑到我们都身为地外生命,在棒球的世界里也算有着共同的立场,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和清峰君对此事进行交流,还请原谅···

长话短说,总而言之,国都英一郎也不是人类。

根据他自称,此人是经过基因改造的一种类动物型硅基生命体,和星际法庭派遣的父母一块到地球定居,至今已有十余年。由于其物种天性亲人,讲究纪律,对族群生活以及小型球类运动都有不切实际的喜好,故而一落地,还没习惯用手而不是嘴巴叼球,就被父母塞进隔壁少棒队。

“···所以,你是什么物种?”

“按照地球人的说法,”国都耐心为他解答:“有点像狗。”

黑头发里腾地竖起两只尖耳朵,朝叶流火摆了一下。

好奇心会害死猫,却不一定会害死狗。国都仗着物种优势,一连朝对面抛过去数十个问题:清峰君是哪个星球来的?怎么来的?在东京过得还习惯吗?吃得好吗?人类中最近热门的小短视频,有在看吗?

不知道,不清楚,一开始就在东京了,饭都很好吃。圭有时候会在推特上面转发。

大概是兄长的命令和练习赛的败绩一起发力,清峰叶流火竟然把他的问题一个个回答了(平均答句控制在三个字内),说到最后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任务一样,把手机打开,推过来。

“这是圭的推特,关注吧。”

“啊?”

圭想要关注,国都英一郎作为一名二十一世纪的高中生,应该有推特账号,就可以关注他。得到关注,圭就会高兴,高兴的圭,就会更容易答应接他的球——非常简单的逻辑回路。

国都没问下去。推特互关,在他利用这0.2s搜索到的资料里,是一种在青春JK,二次元死宅,以及急于求职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大学生之间相当流行的活动。虽然智将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群体,但要君想要经营社交媒体,一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他搜索叶流火分享的账号。一个粉红色滤镜的大眼萌头像,名字里带着一排五光十色的可爱表情,底下一排推文,在大量的【上课好无聊啵哟】和【好想去吉祥寺TAT】之中,依稀能找到一点棒球存在的痕迹。

那点痕迹还是【真的不想练棒球了好想死啊】。

国都茫然了。

“要君决定放弃棒球了吗?”

“没有。”

“但是,训练赛的时候,要君的表现也···”

“会恢复的。”

“说到底,清峰君当初,为什么会和要君一起去那种都立学校呢?”

这是比为什么要进行推特账号关注更难用人类语言回答的问题。

他想了一下,伸出一截触须,接到国都手腕上的数据接口上(其实用途颇为多功能,国都会偷偷用其给帝德前辈的手机们充电),把想法投影过去。

小山的发型像栗子。圭笑着说,便利店换了新口味的菠萝蜜瓜包,我觉得那个比之前的好吃,热量也更合适。他从日常生活里摘下这一小点一小点的秘密,一个接一个地递给叶流火。

太阳正向街道的左方下降,把最后的橙色光芒倾洒在他们身上。远处纯绿的林木,亮起灯来的便利店,路边的栏杆被阳光勾勒出淡金色的线条。在这个加了柔光滤镜的长镜头里,圭的金发被光线映得透明发亮。

金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背着光的,微微泛着一层绒绒金色的脸颊。

“呃。”国都英一郎说,“···嗯,在这个国家里,这种事情合法吗?”

“什么?”

“和要君结婚。”

“嗯?”

为什么露出比我还惊讶的神情呢?他默默地想:想要这一刻永远停止,想要永远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产生这样想法还把它给人看的,不正是清峰君你吗?

国都英一郎的父母作外交官,在家里很是举办一些外星人聚会。在这些聚会中,他常常被一些三头六臂的叔叔阿姨围绕,进行千遍一律的唠家常,并一道观看所有外星人都很喜欢的大正奇幻古装剧。

在这类浪漫剧情里,男主和女主常常是自愿跳下一个什么平台,来到人类的世界经受折磨。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经历许多分离,许多重逢,许多无可奈何和不尽如人意——人间是苦难的试炼场。

即使是那样,在学会哭泣,失眠,和用双腿行走之后,这些个狐仙,妖精和高科技机器人还是会彼此牵起手来,步入爱情的殿堂。

他们从此就永远在一起。

电视剧的旁白如此重复:永远,一辈子不分开。两个生命体之间,居然可以产生如此大的粘性!是这样吗?存在那种人,只有在另一个人的身边才能呼吸,以至于自己都心甘情愿被对方改变——不过是一种感情,脑子里的几种化学物质,经过反复调制烹饪,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在他面前,清峰叶流火坦然地点了点头。

“人类要永远在一起,就得结婚吧。”

“是,”他回答,“但那是人类···”

“那么,我会考虑的。”

他瞪大眼睛:哦,好,那···我祝你成功吧?

07

不是说会不会成功。在清峰叶流火做事的逻辑里,概率这种东西,从来都未曾存在过——只要多练习,在赛场上就一定会看到成效;只要把知识塞进脑袋里,考试怎样也能低空飘过。只要设立标杆,向前直跑,无论如何都会有到达终点的那一刻。他的人生,是这样清晰的单行道。

只要决定了和圭结婚,就一定会在一起。

作业写不下去了,要圭往后一仰,长吁短叹,悲伤无比,把笔一摊,趴下来。

“你们家里没有什么,就是,记忆面包之类的?”

他突然这么问,清峰叶流火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多啦O梦里那个——人家和你都是蓝色,你们是不是老乡啊?”

清峰叶流火认真地思考了两秒(竟然还要两秒),然后摇头,说,不是。

“不用记忆面包,其他有相似效果的神奇物品也可以,毕竟你也知道,你们家就像那什么个···恐怖博物馆,对吧?”

更准确的说法是像规则怪谈:二楼走廊尽头的储藏室不能打开,如果看见挂着蓝色牌子的门开了,要立刻关上,电视机要二十四小时开在白噪音频道,即使里面出现奇怪的广告,也不用去管。

这些规则背后的理由,其实智障得令人暖心——储藏室里放了清峰叶流火之前的鱼缸,他偶尔还是会去躺上一躺。电视机被叶流马拿来和AV自动选择仪一起用,已经被过量的黄色内容和棒球视频所污染,倒也不是收容物本身的问题。

蓝色的房间是仓库,被叶流马用来放置一些稍有用处,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废品的东西,可以一直出墨的钢笔,永远无法工作的烤面包机,

要圭手上拿着那支笔,淡灰色的塑料外壳,没有能拆开来的地方。他来回倒腾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东西太亲民,不像外星用品。

“说起来,我失忆的时候,你就没有想到什么东西,能救一下吗?”

“嗯?”

“没有那种东西吗?能让人恢复记忆的神秘小药丸之类的···很二次元吧——或者说,你干脆阻止我失忆不就好了吗?这种程度的道具,总是有的吧。”

清峰叶流火转过头来,很安静地看着他。

谁说我没有试过呢?他想。

能够读取相片时刻的照相机,扭转便会制造分身,回溯时间的项链,吞下去就可以回到昨天的红色药丸。在不是童话世界的,二十一世纪随处可见的西东京住宅里,统一被收纳在储物架二层最靠左的格子上。

清峰叶流火站在那格子前面有一会儿了,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大半天。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知道是谁,因此没有回头。

“如果你要用,我没办法拦住你。”

清峰叶流马说。

但这不是他预料的回答,他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回了头。

“……被人用锁链拴在桩子上的小象,想要挣脱的时候,就会受到惩罚。如此长到成年,即使有了足够的力气,但也没办法去挣脱木桩。地外局最初让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他的兄长没有带那个头套,隔着房间远远看过去,却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世界是草台班子,在得知这个计划的时候,清峰叶流马从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一点。科研人员给他展示外星友好势力传来的视频,镜头里,天黑压压地沉下来,空间是一片灰色的混沌,下一秒,他们前面突然绽开蛛网般的裂痕,一层又一层,天空流淌下来,渗进一层又一层的玻璃,往他们面前飞快地探去。

他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黑色的天空,而是这生物的一部分。

用激光枪和防弹玻璃也关不住的怪物,用语言和爱就可以吗?听着上司的繁琐安排,清峰叶流马思维不受控制地漂移——他的成绩优秀,性格强硬,一毕业就入职公务机关,毫无疑问被划分在人生胜者组,因此自然没机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pua。

“因为圭,”叶流火想了想,觉得不对,又起了个头,“因为球队——”

“诊断通知书已经发表了吗?”

“逆行性遗忘症。”

“失忆啊。”

“不,我要和圭一起去阳盟的,圭不能没有记忆,不然棒球——”

“当然,时间胶囊里,蓝色的是倒转一天,绿色的是倒转五天。那条项链只能让你回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大概帮不上忙吧,那台相机你倒是可以研究一下……但是,如果作为人类的话,也只能接受这件事。”

“是吗…?”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怔忪的神色。如果自己要作人类的话···

叶流火只要做自己就好。一瞬间,圭的虚像好像出现在他眼底,那样笑着对他说。

即使我是怪物吗?他想要这么问。在黑色的,如同流水的影子底下,圭笑起来,牵住他的手,说对的,作怪物也没有关系,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把对手打成那副模样也没有关系。

他把两个人十指交握的手举起来,领着他,微微地转起圈——我看了文献,小叶流的故乡,是连空气都没有的,纯净的真空哦?虽然在地球上没有办法复原那样的环境,但不妨把纯粹的,只有棒球的生活也当成真空,这样想,你就一定能站上甲子园,成为职业选手吧……

他低头。圭问,怎么了?

不是两个人一起吗?

圭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叶流火,在这样的虚空里,人类是绝无可能生存的呀。

在第二十五次测试之后,清峰叶流火问他说,哥哥,我能不能去上小学?

清峰叶流马听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上小学。

清峰叶流火从未表达出学习人类知识的兴趣。比起看书,他更喜欢看电视,比起吸收数学公式,更喜欢吃香辣鸡腿堡。所以,他一时间十分惊讶,和房间那头的记录员面面相觑,又低下头,继续问他。

为什么想上学?

圭说···马上要上小学了,不能每天陪我玩。如果我也去的话···

只是这个吗?

清峰叶流火头又低了一点,说,还有,也想去少棒队。

也是因为要圭?

他的弟弟抬起头来。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排球漫画的角色,跑步漫画的角色,他像所有人类小男孩一样,在这个年纪是一天抽条一点。

嗯。想和圭一直在一起。

想和你在一起。如果是章鱼,我会把你吃掉,咽下去,放进三颗心脏的中间。如果是机器人,我会把你做成标本,一辈子守在你的画框外面。但你是人类,所以我们用最传统的方法解决这事——两个人一起去吉祥寺,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摸路旁的小猫小狗,告白,接吻,约会,然后结婚。

结婚也能一辈子在一起。作为两个人类,享受同样的快乐,承担同样的痛苦,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三号病床的病人是一名初中生,金发,刚做完手术,还在昏迷中。竹见护士作最后一轮的夜间检查,看见他床头柜上有只巴掌大的,墨蓝色的章鱼,八字脚小小地翘着,眼睛黑溜溜的,像两枚果壳。

是什么朋友来过,留下的礼物吗?现在的小朋友,不是送果盘,要送玩具啊···真奇怪。

她笑了笑,留那章鱼立在柜子上,好像个什么守护神。

在月光下,圭的金发像是一道很浅的,银光闪闪的河流,淌在枕头上。叶流火伸出腕足去,想要摸一摸,又思考了一下,收回去,换成人类的手。

人类的手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也不能看出所持物品的颜色,相比章鱼的触手,简直是非常不方便。但他想了想,以后要带婚戒的,应该也是同一只手。

圭总不能允许他把婚戒戴在触手上吧?那得不是戒指了,因为大小塞不下···手镯?有结婚手镯这种东西吗?

接下来,事情会怎么样?

他问自己。

不知道。这就是回答。在另外的星球,另外的维度上,或许有能够看见并改变他们未来的,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是‘无所不能’的生物在吧。但那对清峰叶流火而言毫无意义——不是人类,也不愿意做人类的那东西,永远不可能了解他,也永远不会像他一样去了解圭。他幻想,等到圭醒来之后,也许要和他说选高中的事,说棒球的事,医院外的樱花树上,有两只新来的燕子建了巢,这个也要和他说···

无论如何,生活即将继续。

世界是淡灰色,鸟声越来越多。在晨曦到来之前,他在圭的病床前睡着了。